疾病斩断政治前途
现年75岁的陈兴年轻时是充满抱负和理想的大好青年,来自柔佛州昔加末的他在1960年代曾参与林苍祐医生组织的民主联合党。
坐在“屋仔”的沙发上,陈兴回忆:“差不多20岁左右,那时候我是参加这个政党的政治的活动的,并担任柔佛州副主席。” 但是正当他要在政途上大展拳脚时,他被诊断出罹患麻疯病,人生从此改写。
1964年的某一天,林苍佑医生发现他脸部生红斑,陈兴亦感觉自己身体出状况,于是就依朋友的建议,到新山中央医院问诊。当年诊视他的医生是他政途上的同道陈銮峰,他告诉陈兴吃药就会好了,并给他写了一封信留存,交待他若是有什么问题可去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寻求治疗。
“我感觉到我的病时好时坏,所以我直接来到双溪毛糯这个地方,那是1965年。林苍祐回到槟城组织了民政党,我跟他就没有什么来往了。”
陈兴只身乘搭巴士,来到希望之谷入住第29号病楼,开启新的人生。那一年,他才24岁。他愿意来希望之谷报到,很大的因素是可以接近他心目中的政治家——劳工党的甲洞区国会议员陈志勤医生。双溪毛糯与甲洞毗邻,而双溪毛糯隶属甲洞国会选区,陈兴住进院区后就直接登门造访故知陈志勤。
“他看我来了吉隆坡,就叫我帮忙他工作。他希望我做这边的主席的,我不要,后来他让我做这边的代表,党员有什么问题,我就可以帮忙他们处理。”
陈兴当了5年陈志勤的助理,在院内渡过了跟一般院民迥然而异的年轻岁月。回想起从前,他眉飞色舞地说,“什么地方的活动我都去,开群众大会呀我上台去演讲,什么都是我去讲,帮他打天下,他都很信任我的。”
在60年代,双溪毛糯麻疯病院仍实行门禁,但管理已放宽,院民一般上可偷溜出去。因此,复原情况良好、四肢健全的陈兴享有相当大的自由。他说,院长知道他搞政治之后,曾要求他离院回家,但陈志勤出面撑他,让他住下来。
访问进行时,陈兴的妻子在厨房煎鱼,养了十余年的两只狗汪汪乱吠,两夫妇在景色怡人的希望之谷过着平静的生活。岁月流逝,当年踌躇满志的年轻人,今天已是甘于平淡的华发老翁。
其实,当年他进院治疗数月后医生就告诉他,他身体的病菌测验已呈阴性反应,已可出院,但是当时他已全副身心投放在陈志勤的政治工作上,并且偷偷跑到院外找到了一份工作,所以选择留在院区。
他在附近的日本玻璃厂当了五六年货仓管理员,同时期有另外数个麻疯病人在那儿工作。但他们当时是领日薪,并非正式员工,陈兴工作了数年,见厂方仍未正式聘雇他,就停了玻璃厂的工作,利用工作存到的钱买了一块地种植花木。
“70多年80多年的时候种花很好,所以每个人那时候就慢慢地发展慢慢地发展,到了今天你看花草很多、花圃很多。那时候的地很便宜,我买才两三千块而已。以前这边的花每天都有罗里来买花的,因为这个屋仔(康复者住的中院区)里面的人,至少有80%的人有种花。” 虽然请了一个员工,陈兴仍天天5点起床到园子浇水,那时桔子树很好卖,他一个月平均可赚700块钱左右。
1971、1972年起,他开始打“皇家工”(政府工),先是当了两年警察,月领150块津贴,过后再转当津贴较高的狱卒。
陈兴说,警察的工作包括看守闸口,登记所有进出的人和车辆。“那个门有闸口,有铁网围着,有大门,所以你要守。有时有车进入啊,你要帮他登记啊。”
那时院区治安良好,所以没有捉犯人。他记得院内曾有一个院民登门打人泄恨,但失手误杀对方,被院长判令坐牢数年,还有一个院民在院内吸食鸦片,被一队警察登门逮捕,后遭院长驱逐出院。
当时院内有一支由警察组成的救火队,还有救火车,警察每周在东院附近的足球场训练一次,一旦发生火灾,他们就得开着救火车去救火。
那时,敲钟报时亦是警察的日常工作。据陈兴回忆,敲钟报时的作业一直延续到1990年代。
“我们敲钟是这样的,一个钟点就要敲一次,好像今天,现在是11点,你要敲11下。这边闸口敲了,那边医院也有一个钟给我们敲的,院民都不必有时钟的。”
据他说,院内共有四个钟,闸口有两个(East and west gate),院方行政楼( settlement admin office)一个、菜市场(central market)一个。行政楼的钟只在紧急事故和出粮时敲响,菜市场的钟则在每天派伙食时响起。当钟声响起,整个院区都听得到。
为了赚取较高的工作津贴,陈兴转当月领190块钱的狱卒。狱卒的工作时间较长,他说,监狱里有房间和厨房供狱卒使用,当值的狱卒须睡在监狱里,每工作八个小时就得候备(standby)四个小时,相当于每天工时12个小时。
位于东院的监狱已在2007年遭政府拆除,我们仅能藉陈兴的记忆拼凑监狱的模样。
他说:“监狱内一共有8间监房,每个犯人都单独监禁,里面一个毛毯、一个枕头给那个犯人睡而已,全部是用红毛灰(洋灰)打到很高,墙有12尺高。”
由于监狱范围很大,犯人的活动空间相当大,日间,他们可以自由在空地上种植蔬菜、花卉,亦可自己煮食。
“我们到(早上)7点后就放犯人出来,因为还有3个篱笆围住他,他可以在里面自由走来走去。里面有很多的空地,犯人喜欢种什么东西都可以。草长的时候就叫犯人去拔草咯!”
每到放映电影的日子,犯人还可以出去看电影。
“我们dewan(民众会堂 Community Hall)那边有做戏嘛,有做戏的时候,犯人可以申请要看电影,我们就扣着他,带他出来看戏。”
在1970年代,陈兴已逐渐脱离政治工作,安安份份地在院区工作、娶妻生子,并活跃于福建会馆的活动。入院前曾学过中医和五祖白鹤拳的他亦发挥自己所长,替病友诊治跌打损伤,早年还曾教拳。
“1960多年我也是在这边做教练,教一些人练舞狮啊,打国术啊,有一个时期在这边做教练。外国人那些护士啊,英国人啊,他都来这边跟我学,我教他们。”
说起学中医的缘分,他忆述,11岁那年,父亲和兄长四人在紧急法令下被政府扣留,由于家中还有六个弟妹,当时还在念中六的他被迫停学,以赚钱帮补家用。于是,他跟随一个中医师学了数年中医,想靠一技之长养活家人,岂料顽疾缠身,又无法再续。
“没有读书我就学这个,学了半途而已,因为自己有了病。有了这种病,只好放弃,很可惜。。。”
虽然命运弄人,但陈兴早年学来的技艺在院内可派上了用场。
“我现在都有帮人家做你知道吗?那些外劳每天都有人来找我啊。他们有脚断啊手断啊接骨啊什么啊,都是我做中医我帮他做。”
麻疯病院院民凋零,陈兴六年前起回到了领导的位置,担任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参议会主席兼福建会馆的主席,但搞这个院内组织始终比外头刀光剑影的政党政治简单、平实。
回想崎岖的人生路,陈兴说:“一个人生是这样。可是你有了这种病,好像你心里面已经看化了。你做了什么事情也好,你感觉到你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一样。所以你看我学了什么都放弃。”
住进麻疯病院之后,陈兴逐渐安于这个舒适圈,尽管他的病三到半个月就医好了,外貌亦完好无损,可是他已失去出走的欲望,选择在这里安身立命。
“现在住在里面比较轻松,比较没有压力,出去外面,感觉到你的生活、你的工作都很难。”
这般心态转变,陈兴并非唯一。许多院民初来时都是三个月、六个月地计算日子,然后,随着时光流逝,渐渐忘了外头快速旋转的世界,就在恬淡中在希望之谷渡过余生。
口述:陈兴
采访:陈慧思、黄子珊
撰稿:陈慧思